（二十四）

“啊呦，侬帮帮忙好伐？阿拉小院子年年按时交税啊，哪能干出长官侬港（讲）这种事情啦？”

商盛松进院子时老鸨李妈妈还正和巡捕房的人交谈。她操着一口沪安话，讲得眉飞色舞：“……啊呦，也怪那个小囡没有港（讲）她是学生拐来的呀，要不然能把她留下呀？阿拉院子里都是良民来的，不会干这种不道德的事的呀……”

“我晓得啦李妈妈，侬港（讲）这个阿拉都是记录的，都是老熟人了，侬也帮帮忙配合一下好伐……”那巡捕看上去倒和这小院李妈妈相熟。

商盛松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颇有些聒噪的交谈。

那巡捕一看商盛松进来便又换了脸色：“哎呀商先生您怎么进来了？您在外面等等就行……”

“已经有半个钟头了。”商盛松面色倒是平静，语气却严肃。这巡捕知道已经拖了一阵子了，脸上也冒出些讪色。

这位商先生上礼拜就到巡捕房找了署长说要人，可李妈妈因为想敲一笔没有放人，推辞了好几次。今天商先生是一大早就亲自过来，坐署长办公室就喝茶，署长都是一个头两个大。失踪的人已经提供了明确的地址信息。情况如此，巡捕房要是再交不出人，于情于理就都不好交代了。

他不过是一个月四个大子的小下属，得了上级命令便硬着头皮过来，好在德林昆西也是他的片区，加上平日里他也有点小爱好，倒跟这李妈妈有些交情。要不然分文不出想从李妈妈这儿把已经接客的姑娘带走谈何容易啊。

“这位是……”李妈妈眼看自己面前的巡捕在进来的人反倒有些好奇了。

巡捕赶紧捏了一把李妈妈，把她往后拽了拽耳语了两句。刚才还气势正足的李妈妈立马就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神情，她正想上来搭话，恰收拾停当的顾湘厢与金秋涟一同下了楼。

商盛松定了眼睛看面前的顾湘厢。

他脑海里依稀还有些她与卫倏在一起的印象。在他记忆中顾湘厢是个齐肩短发的圆脸姑娘，说话温声细语慢吞吞的，书生气极浓，似乎比之卫倏还带些稚气，让人一见便想叫声“孩子”。

可面前穿蓝旗袍用珍珠卡子别齐耳卷发的人，除了那张圆脸他稍熟悉外，分明就是一位年轻的少妇，难能从她身上分辨出半点学生样子来。

“商叔叔好。”顾湘厢看见商盛松还是先问了好。商盛松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刚才因为下意识觉得顾湘厢应与他是同辈人而有些本能的想回避顾湘厢的问好，反应过来才赶紧应下：“顾同学。”

“你是顾小姐是伐？你等一下啊，你家住哪里啊？哦……怎么过来的？拐过来的啊……”巡捕赶紧凑过来掏出个小本子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又嘱咐了几句之后要进行的调查流程等等，顾湘厢都一一回答。

商盛松背着手听巡捕的问题和顾湘厢的回答，又打量到了之前领顾湘厢下来的那个姑娘——光看脸，明显年纪也没大出卫倏顾湘厢她们多少，但是穿着打扮都已不是一般家庭的女孩子了。

“好了啊，李妈妈，阿拉把人带走啦。”巡捕问完，眼看是要走了才将本子收起来回头对站在一边的李妈妈说了两句。李妈妈虽然看着还是不大舒心，到底也不敢阻拦，扬了扬手绢便往回走。

她似乎用沪安话对着站在后面的金秋涟骂了一句什么，商盛松没怎么听清。

原本他们都要往院外迈步了，顾湘厢却折到了那个领她下楼的姑娘面前。

“秋涟姐……”

顾湘厢原本要握握金秋涟的手，但被金秋涟猛地躲开了。

金秋涟很不自然地低着头用手撩了一下碎发，然后才将手背到了身后。她没有抬头看顾湘厢，只是极轻极轻地像嘟囔似的说了一句：“……好好读书……”她说完转头就上了楼。“噔噔噔噔——”，步子快得像是要跑起来了。

顾湘厢愣在原地，直到商盛松轻轻提醒他们应该出发了她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迈步跟着巡捕往院外走。

“——顾湘厢！”

顾湘厢刚要迈过门槛，却又突然听到了金秋涟极大声的呼唤，她猛地回过头去，就看金秋涟捏着那张她写的烟盒纸片冲她挥手，用乡音说了句话。

顾湘厢只依稀从里面辨别出“金秋涟”三个字的发音，其余的并没有听懂，她心底好像很畅快，又好像很难过，兴许是觉得惆怅脸不好看，于是冲站在楼梯上探出身的金秋涟扬了个笑，接着挥了挥手。走出巷子时已接近中午，街道上已有了中饭香气，顾湘厢坐进商盛松的车之前抬头往天上看了看。

今天是个阴天，天色灰蒙蒙的，她抬眼时却正看到一群自北而来南渡的鸟群飞过，不知是归家还是远游。

“……她说的是苏明话。”

上车之后许久，坐在副驾驶的巡捕才缓缓开口：“我老家也是苏明的。”

“……她说什么了？”顾湘厢转过脸。

那巡捕低了下头轻轻苦笑了一声，好半天才开口：

“她说；‘顾湘厢，我叫金秋涟。这三个字我已经学会了。’”

商盛松回过头去看着有些发怔的顾湘厢，片刻后才从怀里从大衣里兜掏出一张手绢，递给了双肩不住颤抖的顾湘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