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装游戏
【彩虹堂】見爾 第1章 正文
作者:若雨未央 浏览量:8 鲜花:1 [献花] 2024年9月14日

(一)

乾隆十三年三月末,紫禁仍旧春寒,内务府的冬日服制尚未整体换下,我得了敬事房的令,从内务府调至翊坤宫服侍。与我同往翊坤宫的还有两人,此次调度自是因为皇贵妃将继为后,随侍待遇等都要一一增补上来。

我先前曾在长春宫担职伺候,虽未亲身服侍过孝贤皇后却也听闻姐妹们说起她治宫理事皆有方寸,人也温善些。此番要服侍皇贵妃我倒是存了几分胆怯在。

大太监领着我们一干仆役在殿外候了一阵才得见主子的面。我也是大着胆子,站在后头借由人群想打量她一下,却被她瞧了个清楚,声音和缓地唤我近前。

久居宫中的妃子得了这样大的荣宠,看得出来是含了几分愉悦在的。她同孝贤皇后都骨相圆润,眼睛却大不相同。皇贵妃生了一双微扬的杏眼配以细细的吊梢眉,显得端庄严肃。倒不是刻薄之像,只是好似更刚强些,宁折不弯似的。她单是和缓着说话,都叫人瞧出几分威来。

我大概是从这第一面就有些亲近她了。她透出来的刚强其实更近于一种伪装,这不由得让我想接近这位看似雍容的女子。

她那日穿着一件雪青底子的氅衣,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清浅声音问我的名姓家室,天泽香的气味就随着她的动作慢悠悠地散开。直到此后的数年我忆起她,那抹雪青色仍旧伴着香气。一度是我怎么也抹不掉的梦魇。

(二)

我进翊坤宫从了“月”字,皇贵妃替我择了一个“文”字来配。不知是不是我也合了她的眼缘,不多时日便叫了我到近前侍候,跟着她贴身的姑姑做事。我便可常常见到她,也有机会侍奉她与皇上的膳食,由此窥得一个继妻究竟如何与这全天下最尊贵的男子的相处。

跟我同来的宫女时不时便会艳羡我这么快就得了青眼。我却是晓得的,许是有宫女受宠的先例,她们中的多数也只是艳羡我有面见侍候皇上的机会罢了。莫说是其他的侍婢,就是那些所谓的“忠仆”,若得了机会,谁人又想再做那些低声下气的事情呢。

我也同她们一样,只是眼下我反倒对这位继后更感兴趣些。

皇贵妃素日里话少,少见她因着什么事情斥责哪个下人,但是下人们却反倒是怕她的,在这位主子娘娘面前是含着敬畏的。

我知道她理事是不如孝贤皇后宽厚温和的。其实宫中也不可能有人再能比孝贤皇后理事宽厚了。这却不全因她性情温和,而是她在时,宫中唱白脸的人多半是皇上自己或者是太后。皇上大约确实爱极了孝贤皇后,红脸人就总是让给他这位少年妻子来做,宫中人自是只觉得皇后温和,待人宽厚。

我明白这些事,心里却是有点不舒服。皇贵妃这样的坚韧,只是因为在这宫中,她没有办法依靠丈夫的帮助。他不是因为情分才选她做了皇后,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位正妻打理后宫,而天下人需要一位能与他并肩的皇后。她是不配被一个帝王询问的,从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真的想成为皇后,也没有人会理会她的难处,却始终有人将她拎起来与前一位深得帝王爱眷的皇后作比。

后日的史书工笔,只会在一位纵横多年的帝王和他的少年妻子身上着墨,而继后却只配拥有一个记述不甚清楚的姓氏,人们叫她“那拉皇后”。

(三)

她贯爱用天泽香。这香似沉水香清淡,又带着一股轻微的乳味。好闻却不像是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会用的。十五年六月十一,孝贤皇后二十七月丧期满,翊坤宫上下忙碌数十日的典仪终于派上了用场,她也终于领旨行仪终于正儿八经地做了他的继后。他加封了她的母家,启用了她的侄子讷苏肯等人,她又很快要跟着他去各处巡行拜谒。阖宫上下无不喜贺,她看着是很高兴的。

离宫巡行前一日一切已经收拾停当,她亲自去见过了太后。回来时便一直闷在内殿写字,近晚膳时我去唤她,她满纸写着“和”字,许是见我打量,搁下笔同我说起话来,那股子气味又慢悠悠地散开来。

文月。

我听她叫我的名字,而后一顿。

“这个名字我起得不大好。”

我是有些诧异的,还未应答便又听她说起来。

“讷苏肯递了消息进来,说你父亲这几日问你近况。过几日巡行,我长时间不在内宫,替你求了个假,回去看看家中长辈吧。”

我想要拜下去,却被她托住双臂。

“——你与我有缘,在长春宫时我就见过你了。”

我大约是没反应过来,一下子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粼粼里头的温和与压抑与她往日做出来的刚强完全不一样。但她大概是怕我看穿了,先避开了我的眼神。我默了一瞬,谢恩行礼又补了一句谢她厚爱。

她只是望我,而后一笑,还不等回话外头的太监便扯长了嗓子喝了一声,我才想起自己是要叫她用膳的。

膳中我伺候时听见皇上突然唤了她一声“佳妍”,听她应了,而后二人便是长久地沉默。 佳妍,佳人之姿,尽态极妍。这名字不像一个皇后的名字,太艳丽而又明媚。或许就像她被安排到这个位子上一样,是完全不适合的。凤位或许注定会扭曲了她的性子。

(四)

十七年四月,她的第一个孩子降生,皇上为其取名“永璂”,民间有人议论这个孩子是“康熙后初生太子”被寄予厚望。这些我是不太关心,只晓得她孕中不太安适,心情总是郁郁,食欲不振。

孕七月时皇上赏了她一件黄杨竹根底座雕刻精美的石榴花盆景,寓意多子多福,她生产时就摆在目及处。

我忍着被她痛呼时引起的剧烈心悸宽慰她,却见她但凡睁眼,总是盯着那个盆景,眼神却有些浑浊。

皇上是高兴的,听养心殿的太监说,皇上在朱批中要群臣同贺。各地折子不久便会呈上来。我五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形容,平常人家自是幼子系于生母,而在紫禁城里,则是母亲系于幼子。皇上是因着十二阿哥而欣喜,而并非因她生下了十二阿哥。

十月里我已经侍候她跟皇上同往裕陵,不久她却再度被诊出喜脉。我听太医说时后背有些发寒,垂着头不敢看她的神色。

孕育皇嗣是嫔御的职责,而皇后身担治理后宫职责,却更要负责为皇上诞育嫡子以保大统承继。这样的孕育从来不是意愿,而是职责。

我突然明白过来,皇上所赐的石榴花盆景原来不是为宽慰她孕育辛苦,而是要提点她恪尽职守,务必平安诞下嫡子。我早该料到皇上定然也是日日听取太医汇报,又怎会不知皇后心情不畅,对初次诞育皇嗣有畏惧之心呢?

他知道,但是他将这算在了她的职责范围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身为皇后应该克服这些事情。

我思索着这些事情,却久不见她应答,才微微抬头瞧了她一眼。她歪着身子,手支着头呼吸浅浅已经睡了过去。不知是不是珠翠钿子沉重,人有些往后仰。

她这几日在裕陵安排孝贤皇后和两位皇贵妃入葬之事,虽有和敬公主与嘉贵妃从旁帮衬,到底也是疲惫的。细密的酸涩一点一点从我心中某处散开,我是真的在心疼她的。或许就是那时我下了决心,要真正抹掉自己过去的名字彻底靠近她。

我本名容温苒,皇后唤我文月,宫里的人到后来都喊我“容姑姑”。我竟愿意为了她而化为一个代号。

她大约会值得我为她这样做。

(五)

怀着五公主时她生十二阿哥的亏空还没有补回来,胎里的负担比怀十二阿哥更重,月份越重汤药越苦口,半夜常常惊悸,得要人守着睡得才踏实些。

皇上白日倒是常常来看,仍旧赏些东西。夜间倒也留宿过一回,陪着睡到半夜惊醒,所幸不多时就上朝,倒没耽搁什么事情。只是之后皇上再没有提过夜间留宿的话,多数时候只是陪着用晚膳。皇上在时她总是进得多一些。

宫里的各位主子也时常过来聊天解闷,她的心绪倒是比先前好一些。生产时也是惊险,与诸妃相聚说话好端端地便开始阵痛。五公主生下来便体弱些。而她因接连怀孕生产,身底子损耗,公主降生后休养了三个多月也不见好。月子里恰逢先前侍候她的嬷嬷因病离宫,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翊坤宫的管事。

第二日一早换了服制去见她,她倒有些惊奇。

“怎穿得这样深,头也梳得这样板正,倒显得文月老气了。”

她未梳妆只穿着寝衣倚在榻边,身后垫着软枕,语调有些起伏。

我知道她只是想调侃一下引我发笑,只是这说话的声音因着虚耗的身子而没有底气,太轻太浅,听来倒含着些许嗔意。

我顺着她的语义笑了一下,她缓和了神情,揉着额角叫人又拿了一匹织造局送上来的衣料,颜色浅淡。我同她谢恩,只是好生收下了那匹布料,往后诸年却从没用来裁过一件外衣。

很久之后她从南巡路上被皇上送回来时曾问过我当年这料子我用在何处,我没应她,只是跪在她面前用手指了指心口。久坐凤位的妇人沉默良久突然就颤抖起来,断断续续地叫我的名字。

那料子我一共做了两件主腰,贴在身上,藏在翊坤宫掌事姑姑的服制下,是从来没被人瞧见过的心思。

我领着那匹料子退出内殿时又瞧见了皇上在五公主胎里令人送来的另一件紫檀底子玛瑙三多的花插,自是贵重,只是比石榴花稍含蓄了些。多寿的桃、多子的石榴、多福的佛手一齐送上来,含义深重。外人瞧中宫自是风光无限,我却觉得这金贵的物件有些碍眼,只想替她打碎了这一重一重的枷锁。

到九月秋季皇上侍奉太后巡行热河及木兰,她都没怎么修养好,原还硬撑着要去的。临行前得太后娘娘疼怜体恤到底是没能陪同。我们得旨陪着她到盘林山庄去,一路上她的话很少,下马车时她扶我的手很凉。

我从来都是怨恨帝王的,在朝野中他是威慑四方的皇帝,在后宫中他是英明神武的儿子和夫婿。他对她却多的是怜悯和利用。我终于敢说他是不爱她的,但是他却需要她,所以既能做出个相敬如宾的样子,又能时时刻刻地敲打让她紧守本分。

他或许更希望她像一缕金线,能任意弯折成他想要的皇后的样子,最好既能有孝贤皇后的贤德,又能如令妃娘娘一样聪慧,说话做事八面玲珑地讨人喜欢。

可我从见她的第一面就能觉察出她有股子韧劲。后来再想,她多年之后忤逆帝王是早就注定的。

因为她从不是细软的金线,而是宁愿碎裂也绝不委曲求全的碧玉。

(六)

容嫔和慎嫔前来拜谒请安的那个早晨,我本想替她回了二位的。话一问出口就被她拒了。

我心里清楚容嫔和卓氏风头正盛,宠眷正浓,而慎嫔则是中宫位下学规矩女子得了万岁爷青眼,她身为皇后若不见定要遭人非议。可我私心是不想让她见的。

我虽也晓得宫中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情状,可不免觉得悲凉。

她四年中丧子丧女,十三阿哥永璟和五公主早夭,这么长的时日她连一件颜色鲜亮的衣服都不曾穿过的。皇上虽也哀痛亡子亡女,后来待她却冷淡好些。兴许是觉得子女已往要往前看,倒不必日日穿着朴素扫他的兴致。

如今十三阿哥夭亡三年期满,皇上马不停蹄便迎了和卓氏入宫,又加封翊坤宫人做了慎嫔。我不敢妄议帝王,此番连怨他都说不上了,我只是替她觉得不值。

宫中如今上下气象复新,人人只记得恭维帝王获新宠,唯独她还时时记得她那两个早亡的孩子。

和卓氏穿了件俊蓝的氅衣,五官真生得漂亮,身上有种中原女子学不来的野性气质,偏又中和得好,只显出几分纯真来,叫人看了就挪不开眼睛。慎嫔则是翊坤宫旧人,如今做了主子也还含着几许敬畏,看着谨慎得很,倒不亏皇上令内务府选给她的封号。

我立在她身侧仔仔细细地打量下位行礼的女子,脑海里却突然幻想起当年她在孝贤皇后面前是否也曾斟酌着言语行过这样的大礼。她大约会选件不出挑的衣服跟在慧贤皇贵妃身后。只是我猜孝贤皇后在上位,与她如今的心境全然不同。

孝贤皇后如若心情不畅,回宫后养心殿的赏赐大概很快就到了,皇上也定会挑一个合适的时间来开解宽慰自己的爱妻。

但她不行,她既得担住了心绪,还得好好地继续做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她必须在其位谋其职。

依靠帝王是一个妻子的意愿,而约束自己是皇后的职责。她与孝贤自是大不相同。

她只是帝王的皇后,而孝贤是帝王的妻。

(七)

二十七年中秋后,她同万岁爷起了一场争执。从乾隆十五年到如今十二年光景,他越发地嫌厌起她来。原来只是疏远,皇嗣夭折后他们有时是会起一些争执的。她不忿他对稚子的淡然,而他不满她时时提起夭亡幼子来扫他的兴致。他们的争吵多数时候只是客气话里夹枪带棒的,很少叫人听出来。

我却很怕他在这些时候唤她的本名。

他在以帝王身份命令她。不带后宫官衔,她就只是一个女子。试问天下谁人能推拒了万岁爷的命令呢?他在强迫她接受。这种呼唤比他客客气气地叫她“皇后”还让我难忍。

此次争执却不全然是因为过去的事情,起因是她劝诫他收敛在用度上已经显露出的奢靡和对容嫔的专宠。他自然不会接受这逆耳话语,冷冷地刺了她几句。她再回嘴时便又提起了他对两个夭亡孩子的态度。他一时怒极,头一次不再掩饰自己的嫌厌,拂袖而去。

那一桌子冷饭我原是要撤下去的,却被她喝止,甚至把我禀退,一个人在内殿呆了许久,声音都没有。

我疑心她是哭了的。可一个人心中郁结怎生能连哭泣都不出声音呢?我不知道。

她打开殿门要人进去收拾时神情倒是平静,只是眼尾发红,早早便想安置。我拆钿子时她有些出神,我叫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默了一会,她从妆奁里选出一对榴花玛瑙步摇要我第二日装好了赐给容嫔。我清楚容嫔得了赏赐自是要过来谢恩的,她是想从容嫔处敲打一番。

皇上对异族女子专房之宠早引得群臣非议,令妃担着协理六宫之责大可以不触皇上的霉头去提点和卓氏。

但她不行。皇后且得维稳后宫,如今因为专宠致使六宫失和,这失职的罪责便要她来担。可和卓氏如今风头正盛,在此时敲打,必定会惹皇上不快。她已几近失宠,是太后在其中调和她与皇上的关系才算平稳,如今她自己却不得已非要击破了那层脆弱的保护不可。

果然,赏赐下去皇上当晚便晓得了,只是未做任何表示。我悬着一颗心担忧此事,果不其然,八月二十八日舒妃、颖妃、豫嫔、慎嫔、容嫔五位得旨在避暑山庄的敞晴斋用晚膳,唯独少了她。

皇上这次在阖宫妃妾前下了她的脸面,等于明白地告诉众人中宫失宠的事。

我能想明白这些事,她心里自然也清楚。可她面上越发淡然平静。

原先纵使她与皇上多有不睦,明面上总是她先服软,我也从未如此深刻地觉出她的倔强和不甘。我和宫中诸人都明白她的劝诫和敲打都是有道理的,但没有人敢提出来或者附和她的劝诫。

因为在这里,帝王是天子,天道就是帝王的道。她们要自保,就只能遵这帝王的道。

(八)

他即位后南巡是跟从康熙爷的做法为体察民情,可后头这体察民情一次比一次铺张奢华。三十年这次南巡皇帝还携太后同往。

出发前她同他才缓和了些。二月初十日她的千秋节他还专程请了曲艺班子过来替她庆生,两人一同在太后面前尽孝。

她一直郁郁,只是同他早有了默契,脸面上装得滴水不漏。

外人瞧着是帝后同德同心。皇上此番来视察自己治下社稷越发傲然,而她则配合着做足了功夫,只说承欢洽庆一派安乐。如若能一直如此安然地过下去,此次南巡不会与前几次有任何区别。

只是终究事与愿违。

闰二月二十七日早膳皇上身边的公公亲自送来了皇上所赐的熏炸板筋,我谢恩时还有些诧异,怎的晨起送了这般油腻的菜色,到晚膳时这位公公便又送了一碟攒盘肉。

这是赏赐,纵使我有疑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第二日晨起,便听几个在御船上伺候的小太监说皇上昨日饮酒作乐临幸了二三南曲班子的女子。

我立马想到前些日子为贺皇后千秋节皇上亲自派人请的戏班子。

她自是晓得了,记档的公公还专程过来问她此事如何处置,这样有失体统的事情伺候的人拿捏不准也不敢耽搁,便过来问她。

她坐在位上听着半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捻着随身的琉璃手串,突然一下子扯断了那一串她甚为珍爱的物什。

我从没见过她发这样大的火,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手都跟着颤起来,冷着声音叫人把昨夜知道此事的人都处理了,南曲班子那几个受临幸的女子一个不留一概剃发送进庵里去。

那太监不敢抬头,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将此事知会太后。

她愣了一瞬,咬了咬牙似乎是定了决心:“你亲自去告诉太后,不要声张。”

我当时心悸剧烈,却还不太明白为何她要将此事告诉太后。不多时有人通传要众人在蕉石鸣琴用早膳,我替她换了一件她素日都少穿的俊色氅衣。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步子沉稳。

从寝殿到蕉石鸣琴的路好像从来都没这么远过。她不是扶着我的手,而是紧紧握着我的手,将半个身子都倚在了我身上,以我借力撑着。

我贴着她,天泽香的味道沾染到了我身上,我鼻头骤然酸涩起来,恍然又看到那日那抹雪青色。

一路走过来这些时日里,好似唯有此刻我离她最近。因为她受了这样多的苦,却从不曾这样热切绝望地触碰过我,也不曾在我面前掉过泪。可此刻我是真切地听到了她心底的泣诉。

她在颤抖,因为愤怒,因为不解,因为帝王强加在她身上的一切枷锁。

我突然就想抱她。我曾无数次想过要触碰她,却都不如今日这样渴望。

但我还是没能这样做,因为她已经松开了我的手,只留下蕉石鸣琴外一个空洞的回眸和一个颓唐的背影。

(九)

文月。

我没应她。她脸上掌掴的印子还肿着,临行前我从厨房要了一颗白煮蛋想替她消消肿。后宫中下位者受上位者的掌掴责罚数不胜数,她却比旁人让人怜惜些。我待她自是不同于旁人的。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凑近了用这颗白煮蛋揉她的伤处。这一巴掌打得太狠,我离她太近,摁上去时就听到了她慢慢地吸气声。

我觉出自己小心。大约是挺怕弄疼她的。

我放下那颗白煮蛋跪到她面前时她明显一滞,我就不太想说话了。我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贴在了我的颊侧。

我猜我脸上应当没什么大表情,但是她腮帮子鼓了一下,是咬了一下牙,继而又咬住了唇。 我料她一向料得很准。我在等,等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不压抑的哭声。

我细细地盯着她在灯烛摇晃中有些扭曲的眉眼,看她克制不住低下头去,那件氅衣被一块一块地洇湿,直到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肩膀颤得很厉害,人也还很犟,哭声仍然压得很低,也许是怕马车外随行的太监和前头骑马护送的官员听到。

她将眼睛压在了我肩头,我肩上湿了一片。她哭得有些累了,半倚靠着我没一会呼吸就均长了。我又有些想笑,她像是我那小侄子,被我兄长责罚之后总喜欢来找姑母哭,哭累便睡过去了,待明天醒来就又将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外头天早就黑了,可见万岁爷是真的生了气,连夜要将人送回去。

我算着我是从乾隆十三年见的她,如今有整整十七年了。若是嫁人生女,连女儿都快要过了选秀的年龄了。可我见她却没怎么变,大约我也变化不太大,但是旁人早就开始唤我容姑姑甚至嬷嬷了。

她还总是唤我文月,有时高兴了还爱唤我温苒的本名。我总是拿她没办法的。

她说自己早就在长春宫见过我了,我思索了这么久都没想起来她是何时见的我,大约是我刚进翊坤宫她巴望着拉拢我随口诹出来的吧。

我实在想不到我居然已经与她就这样过了半生。

她的一缕头发垂在肩头。满人唯有大丧才可断发,皇上对这些礼俗一贯看重,此次怕是她铁了心要斩断枷锁逃出生天了。

我是胆怯却又高兴的。她斩了那个在位的假皇后,还来一个真正的那拉佳妍,我该高兴的。 她还是同我在一块的,我们总要在一块的。

(十)

我原来不晓得佳妍原来是个孩子心性,至少不晓得她这么个年纪还能在我这儿撒成娇,大冬天的非腻着我寻些山楂来给她做些果子吃。

翊坤宫的宫门关到了年尾,内务府的人应着皇上的旨意,衣食供应倒是不缺,只是凡事都得我们动手罢了。

令妃倒来看过两次,她一向会做人,托人送了药材进来。皇上眼下是属意她的,凭着她的本事,做皇后也定然会轻松一些。不过我也不大愿意再打听这些事。

佳妍倒是很放心不下永璂,亲自给太后托了消息,愿太后多照拂十二阿哥。我劝她宽心,十二阿哥说到底是皇上的嫡长子,资质聪颖,纵使皇上已无心让他继任,他也可做个王爷吃穿不愁。

佳妍有时会犯糊涂。有一回夜里发起烧来,迷迷糊糊地说希望皇上能把十二阿哥贬为庶人,逃得远远的。我守着她退烧清醒过来,直笑她发傻。

她如今时常起不来身,今天却非要跟着我到小厨房包饺子,做糖果子。

她最近很不爱叫文月,老叫我的本名,今日也是。我包着包着饺子她便叫一声温苒,我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应我,过一会又唤我一声,我回头她却还是不应,没过一会人又溜出去不见了。

眼看要到除夕了,我琢磨着今年要不要自己糊些红灯笼装饰一下。

我扯着嗓子唤了两声。没人应我。

(十一)

她其实从南巡被送回来就病倒了。帝王心思难测,行程时慢时快地耽搁下来,从江南归京路途就长了。

她昏昏沉沉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几个月,入冬之后情形就更为严重。皇上确实是不缺翊坤宫衣食供应,但却不允太医进翊坤宫诊治。她的病就这么一直拖着。初冬又因为内务府拖延炭火的事染上了风寒,成日里哑着嗓子,到夜里就发烧。

我使土方子用大葱橘皮煮了些止咳的汤水,刚开始还是有些效果的。

可是今年的冬天太冷了,雪一场接一场地下。每下一场雪就更冷些,她就更虚弱些。翊坤宫离不得人,我有时瞧着她躺在榻上,就想一把燃了那专用来抄经祈福的宝华殿。

神佛是不睁眼的,不该有人就这么病死在寒意森森的深宫里。

若说她有错,那她就错在做了这万岁爷的皇后。她应该活下来,至少不该就这样孤零零死在四面崔巍沉沉压迫的宫墙里。

我强撬开了翊坤宫的门,在宫城里跑着找人来救她。

她就伏在我背上,气息在我耳畔。

她还活着。我知道她还活着。

(十二)

她的东西不多,剩在翊坤宫的东西屈指可数。我没什么想带走的。

她最珍爱却被扯断的琉璃手串少了两颗珠子,就系在我的襟上,她亲手系上的。我身上穿的氅衣就是她当日那件雪青的氅衣。

她完全恢复的时候很少,多数时候躺在榻上醒着却不能说话。永璂来过一次,应该是溜出来的,很快又被叫走了。其余人不来倒也无所谓了。

今年夏天的时令水果都很好,她应该也怪馋,昏了那么久张嘴第一句话是梦见往年宫里进得瓜果,尤其想吃桃子。

可惜临了的时候,最好的桃子还没送到宫里来。除开她一直忧心着的永璂,也就是最后没能吃上贡进来的桃子让她有些挂心吧。

也难怪我离宫下杭州这一路全都是果农贩桃的。

我是吃不得桃的,一吃脸上嘴上就要红肿,也就是为着她还肯忍着难受吃些。

那桃子是真的好吃,汁水丰盈,甜得有些发腻。

孝贤皇后不大爱吃桃。长春宫也少进桃子。唯独那一年浙江供上来的水蜜桃被内务府的新总管弄错了送到长春宫来。总管太监揪着我骂了几句就将那桃要整个扔走。

我可惜那桃子,便央着公公将那桃子给了我,还到内务府去。路上遇上了纯嫔娘娘,晓得我是长春宫人便问我这桃是要送去何处的。我原是存了心思如若内务府的人不在,我便将桃拿回去自己吃的。正赶上纯嫔询问,我便信口胡诌说是皇后娘娘要送去延禧宫给娴妃娘娘用的。

佳妍说她在长春宫便见过我了,兴许就是那时。

我信她与我是有缘的。如若真是那时遇见,那她早就吃过我送的桃了罢?她该是没有什么憾事的吧?

皇上待她的心是冷硬的,她肉身陨灭只被匆匆塞进了纯惠皇贵妃的地宫,不设牌位,不享供奉。来年永璂想祭她都没地方去祭。

我却不能让她就这么孤苦伶仃的,连个可回来的地方都没有。我怎么忍心呢。

所以我只能做一个假忠仆。我没有为佳妍殉葬,至少不是现在。我要回我的故土,回我的江南。

佳妍,我在江南为你置一方安处,可来此处一憩。

我是愿你舍下这流离的人世。又是愿你不舍我的。

佳妍啊。

【全文完】

© 2015-2024 彩虹堂小游戏 彩虹堂群: 47563034 10185707
客服QQ: 513160775   电子邮件: kefu@caihongtang.com
若涉及版权问题,请及时通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