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九月下旬，陛下授衣文武百官以表关怀。史家旁支的一位表兄擢升，整个史家府上借着这件事赶在寒衣节前小小地贺了一场，史文芩和几个同辈的堂姐妹都到了，唯独缺了眼看就要出嫁的史文茵。

那时夜间的秋风已经格外骇人了。霜院本就偏僻，过了秋分之后，夜间寒气更是浓重起来。裁雪夜间稍一疏忽，史文茵第二日起来就觉着有些轻微的风寒症状了。

裁雪是一边自责一边埋怨：好容易过了几天消停日子，眼看伤也要养好了，怎么着又病了。

史文茵倒因着这病能闭门谢客轻松起来。这一段时间史家府上待她态度变化，于氏才料理完自己房里的事情便日日到她这儿来“嘘寒问暖”，巴不得人人都知道她是多好的婶娘。请安要留着说话，午膳要她到二房吃，晚间还要过来做样子，没几日还给霜院添了丫鬟。

若非她清楚于氏不明聘礼事情的内情，定要以为于氏是起疑心要抓把柄了。这风寒却来的正是时候。史文茵干脆暂时关了霜院的门任何人都不见，自然也不去劳什子的贺宴了。 

大张不同染色的裱纸裁剪出冬衣冬裙中衣被子褥子的大形，细致地叠出样子，之后再用熬好的浆糊粘好，依次阴干，和几厚沓拓好的黄白纸票子置到篮子里收拾好，到了日子要用黄裱纸粘的大信封封装，外头写的是不孝女和先妣名讳。

十月一那天晨起史文茵带着这些东西回到吕宅时天还没亮。下马车进宅，深秋清晨的寒意顺着她露在外面的指尖钻进骨头和心里去。她跟着郑伯顺着廊往院子里走，一边打量夜色中的庭院假山花木深蓝色隐隐约约的形状。

这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可是大抵是离别在即，仔细打量着那些朦胧的样子，她竟然莫名生出陌生感来。用过素斋，推开未改陈设的正房门时，那对家宅的熟悉感才蓦然回到她身上，像利刃一样劈开了她混杂的思绪，割裂开两个人。

一个是父母恩爱娇惯出的高门少女依偎在父亲怀里快乐地笑着，一个是人丁凋零寂然的孤女在亡母的牌位前痛苦地呜咽着。 

史文茵的面孔被火盆里慢慢燃起的焰染亮了。祠堂门未阖，她的颈后微凉。盆中未燃纸慢慢地有了些烟直直地跟着散开的纸灰往她眼睛里飘，大约烟太熏得慌，她眯起眼睛，慢慢落下泪来。

火焰卷着纸裱燃烧味道令人敬畏又安心，她跪了很久也不觉着辛苦。那些自己亲手制的寒衣和票子被火焰卷着慢慢消失，磕头时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抬头只看得见供桌，心里却慢慢熨帖起来。

史文茵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视线一直平平地盯着供桌。送寒衣时她一直没有说话，大约也不知道要交代些什么。此刻她张口嗓音沙哑，却含着笑，轻轻唤了“娘亲。”字音就像被投入火盆的纸裱一样慢慢消失，许久又添上几张来：

“女儿要嫁人了。” 

十一月初七，京城史家嫁女。

出府多年的史大老爷和过身的柔宁侯独女史家姑娘应婚约许嫁皇子青阳王。先前青阳王在北境负伤以致腿伤行动不便一事早已尽人皆知。百姓们大多是听个热闹，京中官宦人家晓得些底细，知道本该嫁于青阳王的并非这位史家女的，也免不得唏嘘几句。不知道内情的呢，却也忍不住讥讽史家攀附皇亲左右逢源的做派。

女子许嫁乃是人生大事。如今这史家姑娘亲娘去世，亲爹带着商团出京不归，又被祖家许了个这样的人，纵使算得上高门贵女，也免不得要被人闲话几句的。这史家姑娘出嫁虽是王妃仪仗，看着体面，可要共度余生的却是个行动不便的人。

嫁娶本是喜事，反倒因着先前的传闻让人觉出来那股子表面上热闹的意味来。 

今日青阳王府的门头装饰一新，因着王室嫁娶规矩严谨，且来的都是贵客，门前安排着好些侍者，防着凑热闹的人乱了府门。季七立侍在门外已经好一会了，他也是穿戴一新，暂时瞧不见车马依仗，便侧着耳朵听从前街上传来渐渐清晰的乐声。

“来了，来了。”

听着这礼乐没有一会便有个一早安排在府门前头报信的小厮跑过来对着季七耳语几句——是新娘的花担子到了。

“殿下，到了。”

季七进来时姜维桢端坐在四轮车上，听此言抬头，不自觉地轻轻应了一声，“到了啊……”

季七听到了这句话，稍稍睁了睁眼睛。身边方才伺候姜维桢的小厮这会子已将拐杖递到了姜维桢手里。姜维桢借着季七的力直起身来。

“殿下？”季七关切地问了一句，见姜维桢摆了摆手才放下心来。一脚踏出，礼乐声已经很近了。

姜维桢背挺得很直，为军的英武气质随着他直身而明显起来。他走路是拖着步子，却不显得艰难而乱了仪态。 

“姑娘。”

裁雪顺着那只手心微湿染了丹蔻的手扶住了下轿的史文茵。替她理了理因着轿中坐卧而稍有凌乱的婚服帔子。

青阳王府门前的礼赞高声念着祝福新婚夫妇的吉祥话儿，抑扬顿挫地扣着人的心弦，倒一下子使她紧张起来。

青阳王府的门头当真高耸。史文茵有些出汗的手紧紧地握着有些滑腻的扇柄，身上有些发冷。她微垂着头听礼赞的声音，人有些僵直，隔着绣了鸳鸯戏水样子的红扇面，她看什么都不真切，心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可因着紧张失仪。

礼赞话毕，裁雪扶着史文茵掀裙跨马鞍，上阶过府门。撒谷豆的下人已念起祝词。握住门槛里头一只虎口带茧的手时，史文茵的心跳像是两只钹在调眼安静的那一瞬猛地碰在一起，和着重奏起的礼乐声剧烈而难以掩饰。

“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

指尖相触。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掌心相和。

“莫怕。”

大约是贴得太近了，那人的声音隔着奏响的乐清晰地到了她耳中。是她潮湿的手心和蜷起的手指告诉了他吧？她垂着头没有应声。

那只手稍用了些力气握着她，她便跨过了门槛，到了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