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那日见过管事之后，府上便有了规矩。每日早晨早膳后，姜维桢或是去外院或是在书房理事读书。史文茵则在正堂听各处的回事，也渐忙碌起来。

这一日晨起也是一样，早膳过后姜维桢到外院见客，汪仁媳妇和林六嫂子就过来回事了。汪仁媳妇是得了史文茵的吩咐，隔一日来报后院采买的账目。这林六嫂子管着教府上下人的差事，不常过来，今日过来是因着前两天府上来了个年纪不大的新人才过来的。

“她们二人说是识的夫人的，年纪都不大。奴婢看她二人这两日做伙计利索。今日便过来让夫人瞧瞧，眼下人就在外面候着呢。”

林六嫂子先禀，说完了仔细地瞄了几眼史文茵的神色才冲外头招手叫了一声。两个一色水青衣服的小姑娘便进来拜见了。当中稍大的那个稍一抬眼，史文茵便认出来了。正是先前在史家替她传报于氏消息的那个。另一个与她面容上几分相似，大约是姐妹。

“奴婢拜见王妃娘娘。”

“起来吧。”史文茵点了点头才对林六嫂子说，“确是先前伺候过我的。”

史文茵吩咐着让林六嫂子把人先领过去见梁妈妈再过来。林六嫂子会意，这就是往后要留在正房伺候的意思了，她有些好奇却也不多问。大约半盏茶功夫，两个姑娘便单独过来了，仍是拜下，动作都一模一样。

“你先前该是去了表嫂那边伺候，怎的却到这儿来了？”史文茵抱着汤婆子淡笑，“银子宣费完了？若是为着这个只怕是不能叫你留在我这儿的。就是眼下去将给我卖命的事情告诉婶娘也没什么用了。”

“回夫人的话，奴婢离开史家并不为了要银两的。”年纪大的那个说话直白，“奴婢是为了报夫人的恩德来的。”

“我不过是予了你银两，还叫你做了背主的事，有什么恩德值得你拉着你的姐妹来报？”史文茵好奇，却见那两个丫头竟直直跪下行了叩头大礼。

史文茵一惊，才听那丫头说清了原委。

原来得了史文茵的帮衬，那姑娘本身在于氏房里做杂役的，到了嫂夫人那里，得了个看管院子的差事，做了三等女使。当日她去外院把史文茵一早交上了的赎银拿回了家。

她们是兄妹三人，彼时他们的兄长遭同行陷害关在牢里半死不活，官司拖了半年，衙门迟迟不给下文。若不是借着那笔银子打通了门路，史文茵出嫁前他们兄长便要因着行医治人枉死狱中。兄长救出来之后已逐渐休养康复，本来到这儿事情就了了。可是前些日子嫂夫人似乎与于氏那边有了些嫌隙，便借着这个当口把从于氏那边过来的人裁了出来。

兄长被放出来之后便不能再行医，她又失了这个三等女使的差事，一时半会找不到事，家中没了进项。后头还是兄长说不若到青阳王府碰运气她才带着妹妹过来的。

“夫人心地善良，那些银子已是雪中送炭。奴婢不求能到夫人身边伺候，能带着小妹做个杂役在府上混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这丫头言辞恳切，说起兄长时几欲垂泪。一旁的裁雪都有些不忍了，一个劲儿地盯着史文茵看。

“你刚说你兄长先前是医师？”

“夫人过奖了，我家原来是在外头开医馆的。后头地方遭了大灾，爹娘很早就去了。才到的京城，兄长不过是找差事做个郎中，替人抓药开方的。”那小姑娘摇了摇头，似乎生怕史文茵抬举她们。

“那你们二人可会医术？”史文茵指尖轻轻地在小几上敲着。

那丫头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回夫人，长辈去得早，只来得及把本事传给哥哥。我和小妹就认得些药材穴位，能分辨些简单的医方，还没来得及学通。”

“你们兄长也没教你们？”

“兄长才到京城出了三四次诊就得罪了同条街上的另一位给员外郎看诊的郎中。后头那郎中便借着看诊做了个局，诬陷兄长下药害人。也来不及教我们。”

史文茵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那丫头看史文茵点头，又赶紧拜下来：“还请夫人收留我和小妹。我们什么活都愿意干的。只求夫人给个差事做，给家里添些进项。”

“你们有难处，过去又帮过我的忙。这次专程寻到青阳王府上，我自然不会将你们拒之门外。”史文茵双手交握置于腹前，“你们跟着带你们进来的林六嫂子好好学。莫想着因着我的干系一进来就能多拿些——你们的份例是跟进府来的旁人一样的。”

她一顿，稍缓了神色：“不过青阳王府上的新规矩与史家原来不大一样。除了定额的份例，余下各处管事手里都会有一个多做活计的册子。月底府上按着册上的活计数目统计，做多少件拿多少赏。”

那两个姑娘眼睛都亮起来，有些兴奋的样子。史文茵又不慌不忙地泼了盆冷水：

“可是若是揽了差事不能完成，要罚的。要是日常府上的事情也就罢了。若是来客迎宾的场面上出了岔子，要吃规矩的。还有在府上四处戳倒是非与一块做活的起矛盾的，两边有事的都要罚。罚的时候都是当众做典型，可明白了？”

话毕两个姑娘都敛了神色，颇为谨慎地叩下头。

史文茵才想起来再问问她二人的姓名籍贯。这一对姐妹姓南，大的叫双芷，小的叫双苓。当真像是医学传家的门户才能起出来的名字。方才这双芷说得情真意切不像假话，史文茵却还是嘱咐让裁雪到外院去找这段时间跟着大管家汪仁做事的小伍到城里去问问，有没有这样一桩郎中的案子。

临昌王府在东街，地段远好于青阳王府选址。这地方一头靠近京城繁华的街市，一头走皇宫又近。一条街上虽都是皇亲官宦，这前街后巷不同府邸内也是天差地别的。青阳王府上因着主子不常在府内，格局简单，布置也清雅，府上植的也多的是常青常绿的树木。

临昌王府却不是如此，府上造了临水山景，蜡梅将至花期正枝头含苞。王府无正妃，正房眼下却没空出来，住着的正是怀着孕的程沛棠。过中院垂花厅进正房，府中摆设可见奢华。

进后院正房，正堂先见背后的一幅精细的鸟雀栖枝图，往前高几上左右置着两件釉面透亮的白瓷，中间摆则摆着一件冰裂纹的瓷器。中间垫高一张三围罗汉床，下头左右摆设玫瑰椅。目之所及的实木器件都是一色的黄花梨。房内气味浅淡，罗汉床上的小几上摆着一个梅子青釉瓜棱瓶，插着文竹君子兰做景，跟前一个器型圆润小巧同色朝耳冠香炉，正悠悠散香。

刚过午后，这正堂的门敞着，阳光斜晒地面，更显得这正堂别具一格。

“——微妹妹若是喜欢，这匹料子便送了你裁制件新衣。”程沛棠倚坐在罗汉床上含笑看着下首的打扮娇俏明媚的少女。

“多谢程姐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微微一笑，施着粉黛的鹅蛋脸上神情格外晴朗。她又与程沛棠话了一阵，似是无意间问起青阳王府的事：“听闻程姐姐已见过了那位新进门的王妃，可是个怎样的人啊？”

许是裴微微怕自己目的太过明显，又补了两句：“街上这一段时日都在说这位王妃，原来也不曾在京中听闻过名声，很是低调。微微倒是好奇，想来程姐姐与王妃是妯娌，更该晓得才是。”

这话说得巧。青阳王妃就算是有妯娌也合该是临昌王妃，程沛棠区区一个小夫人，哪里配得上与王妃并称妯娌。是而裴微微才说完，程沛棠脸上已挂了笑像：“微妹妹消息灵通。我自是见过的。”

她含笑打量着裴微微的神色，反倒假作思量皱起了眉，片刻之后摇了摇头。裴微微看程沛棠的脸色微变连忙追问。程沛棠只摇头沉声，似乎还怕人听见似的：“那日是在太后宫里，太后请我近前。眼见那王妃头次觐见，沉了脸色。我便关切一句，反倒是被青阳王斥了。可见是爱护得紧。”

裴微微听着面色已有疑虑。程沛棠挑眉，又压了压音调，冲着聚精会神的裴微微悄悄说：“——后头派人打听。这王妃生父不过一介商人。母亲却是有名，是陛下亲封的柔宁侯。想来一介武女子生出的女儿却这样拴得住青阳王，也是奇了。”

程沛棠说着又摇了摇头，看着裴微微的神色：“——青阳王倒是可怜，纵使断了腿行走不便，往后是指望不上继承大统了，也实不该娶这么一个为妻。”

“那青阳王妃竟是这样一个人吗？”裴微微先是皱眉，而后才说，“难怪从未听各府平辈说起过此人。先时还以为是低调，原本就是个不出挑的。我与各府上姐妹来往，只听她们说过柔宁侯乃是个武人，原来也不曾与诸府上往来的。”

她微微松气，皱着眉头看向程沛棠：“这样的人怎配青阳王？”

“微妹妹说得是。”程沛棠附和着点了点头，“若只是品行举止差也就罢了。偏偏长相看着也是寡淡。想来其人只怕手段了得。”

程沛棠又摇了摇头，眼底有些讽意，将话题引到了裴微微身上：“我听闻令堂当日也与德妃交好，想来若是换了微妹妹，怎么也比现在坐镇青阳王府的好啊。”

裴微微闻言倒是有些羞怯了：“程姐姐过奖了。也不知程姐姐从哪里听来的。”

“我前日同几位长辈夫人见过，说起那王妃，才提到了这茬事情。也是可惜了。”程沛棠表情真诚。裴微微虽未回话，却也轻轻点点头，想来是认同的。程沛棠喝着茶打量裴微微略含不甘的神色，用绢子掩了笑意，听她说着这桩事情的原委。

“——后头德妃娘娘过世也就没了来往。姐妹之间打的商量也就不了了之了。我倒是问过祖父，他却不允。便是我有心——”裴微微没说完又冲程沛棠羞怯一笑，“程姐姐见笑了。”

程沛棠却摆了摆手：“哪里的话。青阳王胆识过人相貌俊朗，人之常情罢了。”她稍一停顿，“不过这么说来，离婚约也就差那样一步，真是有些可惜了。那女子远不如你，却也混了个王妃做。你这小青梅现在都没许婚。”

裴微微似乎也觉得自己可惜，脸上有了些伤神的样子。程沛棠便赶紧叫了丫鬟端上果子来：“算了算了，说起这儿，又白惹得你伤心了。是我疏忽了，快吃些点心。”

程沛棠用绢子掩着笑意，看着裴微微失了胃口，眼底有了些得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