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最早的宣纸买卖到通过纸业发迹成立公司，沪安商场上的人都晓得纸行的商盛松商老板从来都是极有信誉良心的人。与他打过交道的人评价他时多半会用上“仁义道德”的字眼。而商盛松为人却也不负旁人给他的评价，兴许就是因为他惯常用良知克己，因而才在卫倏母亲去世后毅然决然地担负起了照管卫倏的职责。

他其实原本就是靠着亡妻卫思宁与卫家有关联。他本可以不管卫思逸和卫思逸的妻儿，但他没有那样做。哪怕实质上卫家人已经与他没什么实质性关系，他也仍然怀着仁义的心念接济着卫思逸，也真的给了胡莲青希望。他后来生意能做成，与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和人品脱不开关系。

而如果要问有谁知道商盛松这一路是如何起家的，兴许也只有卫倏能说出个全貌。

母亲亡故之后，赌坊的人仍将卫思逸欠下的债款保留着，毕竟卖不了胡莲青，还有卫倏。商盛松带着卫倏返回沪安的头两个月总是有人在他的住处门口泼油漆，还乘着他外出将卫倏掳走过。

他那时没有一刻是不害怕的。

彼时他是将卫倏当做女儿照管，一度产生了带着卫倏离开沪安的念头，而且差一点就成行了。是在回卫家祖宅前，鸱帮的小老大魏时渊因为香烟经营想结交一下这个“仁义客”，结果与商盛松一见如故有了提携帮衬的意思。赌坊惹得起商盛松，却惹不起混了鸱帮堂口的商老七，故此才将此前的债务一笔勾销。

那时候沪安的生意人也大多会选择结交帮派以给自己背书以避免埠外的货物被人劫掠，也就是从结交鸱帮开始，商盛松的生意才算是渐渐有了眉目，可那时还是辛苦的。

因着也没什么钱雇更多的人，许多事商盛松就是自己和一起的伙伴扛过来。他是忙惯了，也习惯了不回住处宿在仓库里，有时还会为对账和卸货忘了卫倏。

卫倏一个人，总也不吵不闹地跟着商盛松。

若是卸货时忙，她会帮着商盛松搬些东西或者帮着商盛松和活计找个灶火买菜做点饭。若是对账，商盛松在灯下敲算盘，她也就自己拿个小板凳坐在商盛松目之所及处拿着半截炭笔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报纸上的信息，自己再照着报上的文章写出差不多的句子来。

商盛松印象极为深刻的是有一回有两分钱的账他始终找不到眉目，等到找到出入理完账册天已经蒙蒙亮了。

卫倏倒伏在仓库里发潮的一堆麻袋上，手里还握着写字用的粗炭笔。他白日替卫倏找来的报纸空处也密密麻麻的写着字迹。而头版空处则用炭笔描着请叔叔按时吃饭关照自己的话。

这举动于商盛松而言稚嫩，却也足够抚慰他的疲惫。之后的很多年月里，也是卫倏见证了他一路脱下粗麻布衣穿着长衫再到西装革履温饱无忧。

最初卫倏于他而言的不一样，就是来源于此。

卫倏一直叫商盛松为“叔叔”，极少改口。

卫倏母亲在世时曾经纠正过卫倏，可不知为何她一直都固执己见的管本来应该叫“姑父”的商盛松叫“叔叔”。

卫思逸还活着的时候卫倏这么称呼是拉近了商盛松和卫思逸这个混账大舅哥的关系，他听着有些别扭，偏偏自己这个小侄女怎么都不愿意改。后来卫思逸和卫倏母亲都没了，这称呼反而于情于理都合适用不着改口了。

后来他在沪安金陵路置下自己的第一套寓所，带着已经能穿着新衣裳的卫倏去新家时，卫倏反而在贺新居的饭桌上称呼过他“姑父”。

当天同他一起开公司的几个伙计都在，小老大魏时渊上座，一桌人就这么听着因不能喝酒而端起茶杯孝敬长辈的小姑娘称呼了商盛松“姑父”。对卫倏，他们一起的活计和魏时渊的人不解内情，先前是各有猜测。卫倏这样称呼反倒勾起了魏时渊的兴趣，一解前情更是盛赞商盛松的仁义之举。

这事说来巧合，但后来连商盛松都疑惑。他不好直接问卫倏的想法，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便只能猜测自己这个当女儿养的侄女怕是已在苍凉世情当中修出了一副玲珑心肠和识人脸色的眼睛。

但无论如何，于他而言终归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