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夜渐深沉了，从德林昆西路前街上的富丽舞厅出来往后街走，道路便慢慢窄了，直往前再走几步路便能瞧见个弄堂，往里直拐，右手边第二间院门子进去，便是刘志杰今天的目的地了。

“往前走！”他迷瞪着醉眼衣衫不整地窝在福特汽车的后座，冲坐在驾驶位的司机喊了一句，又骂了两句。那司机没说话，似乎是已经习惯了少爷这副样子，只是踩了油门稍快了些，熟门熟路地将车直开到后街弄堂口，便下来帮刘志杰开车门。刘志杰却似乎极厌烦这司机。

他醉的厉害，甩来司机的手时步子虚浮，嘴里却还含糊不清骂着：“他奶奶的……让开！”

“少爷，夫人说了，今天要早点回去呢。”挨了少爷甩的司机看着刘志杰往弄堂里拐，脸上却又出现了为难的神色，“您今晚……”

“滚！我今晚就不回去！”刘志杰头都没回，又骂了一句，没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拐进了小院没了身影。

那司机站在弄堂口，等着彻底听不见刘志杰的声音才收敛了脸上恭敬的神色，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跺了跺脚便回了车上。

黑福特车灯一闪，很快隐没在了深沉的夜色中。

“他娘的还敢咬我？贱丫头！不叫你吃了嘴巴，你都不知道你小李奶奶的名姓！我让你咬！只把牙都打落了，才更好伺候人呢！我让你咬！”

刘志杰进院子时并没有见到相熟的鸨母李妈妈。因着是熟客，接待的龟公先引他进了里屋喝茶，自己去后院叫在房子里调理教新人的鸨母，进去时正赶上张牙舞爪的鸨母对着新来的丫头扇嘴巴。

“妈妈，刘少爷来了，在前头等呢。”

鸨母听见这话才罢了手叫跟前的龟公将挨打的丫头提起来喝了口茶漱嘴，又让同屋的另一个丫头端来清水洗手，用布巾子擦手时又对让龟公钳在手里耷拉着脑袋的新人笑了一声：“听见没，你的账主子来了。你在我这儿不听话，我就把你卖到后头去。那里的妈妈可不比我好说话，针扎火燎的。到时你这细皮嫩肉的，可别怪我没早提醒你。”

李妈妈说完抬头，边带戒指边瞧。那挨打的丫头并不回答，身体却颤抖起来。 她这才笑了起来：“这就对了，饿了这些日子，金豆子银豆子一掉，这人才能醒了。丫头们刚来，都一样。”

顾湘厢被龟公们甩到地上时李妈妈正起身要去招待还在前院等着人的刘志杰。

临走前，这鸨母还不忘讥讽几句：“我现在去伺候你的账主子，昨儿已经有人过来问你的信儿了，你是学生，人家开价还不低。你今晚就好好睡屋里。”

她当时耳鸣得厉害，可还是在眩晕中听见鸨母吩咐了刚才倒水的丫头：“去，秋甜，跟她好好说说。”

“你是叫人抵账抵进来的？”

等李妈妈走了好一阵，顾湘厢才被扶起来。秋甜将她扶到板凳上坐下，捋了捋她额头上的碎发：“啧，还是个学生妹子呢。”

见顾湘厢不说话，秋甜倒也不恼，倒了杯水给她又念叨了一句：“……还真是个犟脾气。我劝你到这儿安分些。别犯傻了。”

“……拐来的……”顾湘厢听了秋甜“犯傻”的话才抬起头来，她饿了几天又挨了打，没什么力气说多的话，“……不做下贱营生……要回家……”

秋甜倚靠着临窗的妆奁点着根香烟，听顾湘厢说话都笑呛了：“呦，真清高。你以为你还是谁家的大小姐呢。还想留着身子是不是？你不做行啊，你当李妈妈说的针扎火燎的话是假的？到时把你这样的雏儿转手买到后头去，她可只管白挣大洋。”

秋甜抱着胳膊走过来，凑近顾湘厢往她脸上吐了一口烟，看顾湘厢皱眉头嫌厌躲闪的样子，笑意一点未敛：“都到这儿了还想回家，不如一头攒死得快。发你的梦去吧傻大姐！”

她说完便将手中的香烟扔在了地上用脚碾灭，趿拉上放在门口的鞋摆着手绢出去了。

顾湘厢将门口龟公合门上锁的声音听得清楚，她一下儿瘫下了身子，扶着桌子，像是从鱼缸里捞出来即将干涸而死的鱼一样挣扎着呼吸。

外头院中的光亮顺着门缝和窗户溜进室内，屋子里也还亮着一只忽明忽暗的灯泡，可大概是被散落的碎发遮住了视线，顾湘厢哪怕睁开眼睛，也只望得到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