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玉如意一双，乌木镇纸一对，泥山蜜桔一盒八枚。紫团参两枚，是按夫人的意思外头送进府里来的，已问过太医，都是五年参。”汪仁媳妇说完便递上了礼单册子，微微躬身，“及殿下那头的雄鸡一只。都是依着习俗来办。”

“嗯，总归回门时候别在礼数上出了错差。”史文茵接过汪仁媳妇手中的礼单，片刻之后才点头合上放在了小几上，也没急着让汪仁媳妇走，“林六嫂子那边送过来的两个丫头活计做得来吗？”

“回夫人的话，双芷双苓那两个孩子年纪虽是小了些，可端得是踏实沉稳，做活不浮躁又是识字会算账的，各样子的活都不出差错，也不是好与人闲话的。”

“汪嫂子在府上年成长，这么说来，想来是品行不差的。”史文茵一笑，“既如此，人就先由汪嫂子约束着。”汪仁媳妇应下，打起帘子出正堂，与手里拿着信函一身风雪的裁雪打了个照面，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夫人，小伍按您吩咐的到衙门销了案子，这是衙门给的状子函件。”裁雪谨慎地合上门才放下门帘，午后外头又下起雪来，她从外院过来，肩头淋了些，一进屋烘热了，湿在肩头星星点点的。

“这就好。”史文茵看过函件装好又递还给裁雪，“先收着。腊月里若是闲了，把厢房腾开收拾收拾，往后就不在正堂回事了。年下各处女眷过来，这里总要待客，怕是不太方便。”说着她又皱眉，“我说让汪仁找几个靠谱的木工泥瓦匠，不知找了没有？”

裁雪闻言似乎才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奴婢光记着叮嘱小伍案子的事了……”

史文茵闻言似乎有些无奈，跟着叹了口气，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说起厢房我也才想起来这一桩。”

史文茵欠身斜倚着引枕松了仪态，右手撑头闭着眼睛幽幽盘算起来：

“——明日李姑姑回宫，我也一同觐见太后；后天史家回门；大后天温国公夫人攒局。腊月里小年祭灶事宜一桩、年节预制的新衣一桩、腊月府上预备回家探亲下人的几桩事情都还没回——我还想着在年前拾掇拾掇府上。殿下坐四轮车，可这哪哪都是梯槛也是不成……今儿晚膳前说不准庄子上的人还要过来送年前的账。”

史文茵慢慢睁开眼睛，声音轻轻地：“待会你替我把今日推殿下的那个小丫鬟唤进来吧。”

“夫人辛苦。”裁雪紧紧皱起眉头，光是听这些杂事便觉得头疼了。她放下了手里的信函，站到了史文茵的身侧，摁揉起双肩来。

史文茵又依靠着裁雪又松懈了些，闭上眼睛又长出了一口气：“府上真正担着差事的下人尚不嫌辛苦，我更是不辛苦的。宗室妇的本分罢了，只是遇上年节更忙一些。”

“夫人不要操劳过度才是。”

裁雪很是心疼地说了一句，倒逗笑了史文茵：“行了，快去把人叫进来，不要误了差事才是。”

夜间又下了一场。素来是姜维桢醒得早些，他一贯不忍扰了史文茵的睡眠，可是今日倒是失算了。史文茵晨来倒较他还醒得早些，也不知是怎么下的床却没吵醒他。衣饰和早膳已一应儿准备妥当。

下人们窸窸窣窣地在外间打扫床铺，史文茵在屏风后仔细地替姜维桢系好腰间玉带——穿戴衣饰的事情姜维桢不曾假手史文茵。他总是不想让妻子瞧见他的伤处和不堪。不过不知是不是这两日的事情让史文茵彻底定了主意，今早倒是姜维桢没拗过自己这看着温和的妻。

姜维桢注视着在自己身前忙碌的史文茵，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情和自己熟悉的眉眼。他目光时不时回扫过史文茵的耳和额。大约是他的目光灼灼，史文茵虽不说，颈却先泛上了绯色。

屏风外烛光透进。姜维桢便将史文茵的一切容色纳入眼底。姜维桢轻笑，史文茵也跟着弯了弯嘴角，只是仍未言。

她认真地替姜维桢抚平了这件青色常服的肩和腋处，才要蹲下人替姜维桢理理衣摆，却突然被姜维桢握住手腕。

她有些意外地抬眼望他，姜维桢颇不自在地干咳一声，“不必。”

史文茵轻轻笑了一声，也不勉强，就着姜维桢的力道扶着他到了四轮车上，“妾明白。”

姜维桢闻言点头，只是那点尴尬还未褪去，因而避开了她的目光。史文茵似乎未觉，又左右打量了一下，替他正了幞头才轻声问：“妾叫瑞妮进来？”姜维桢闻言才点了点头。

史文茵退出屏风正见瑞妮端礼，她也温和应下，自去更衣。这瑞妮便是昨日代史文茵将姜维桢推进正房的丫鬟。昨日下午史文茵亲自唤了人来问，才知瑞妮是姜维桢在北境救的哑女。后头他回京便把瑞妮留在了府中伺候。姜维桢伤时便是瑞妮跟着料理的，对姜维桢的伤和伤后照料面面俱到。

史文茵回头望了一眼屏风，眼底一点失落轻轻闪过，神色如常。

“——哀家已听人禀过你在府上料理得当，做得不错。”

太后手上握着佛珠朝史文茵淡笑，史文茵自然不能受这夸奖言辞，忙行礼谢下。前几日宫中妃嫔病殁，为着年前不动摇人心，宫中办了一场佛事，是而太后今日未着帔子而着常服。史文茵瞧着太后气色尚佳，便知这场佛事定然是合了太后心意，便就着这个由头又与太后寒暄两句。

隔了一阵就见太后宫中内侍官来禀，说程沛棠见过贵妃娘娘要往这边来。史文茵淡抿茶水默不作声，只当未听到内侍官声音。然而太后显然另有思索。

内侍官还跪着，太后冷冷一哼：“去见李贵妃了？”语气并不和善。

内侍官再回话就有些犹豫了：“小的听闻，是贵妃娘娘请的。”

太后又是一笑：“她倒会挑。”

内侍官喏喏应声退出内殿，气氛便一下子沉窒起来。史文茵又轻抿一口茶水润唇，没有抬头看太后神色，脊背却隐隐发起麻来。

“文茵可与城中贵女来往得多些？想来你原先深居简出，如今嫁到王府，该是有些来往才是。”

殿中静默片刻，太后突然发话，史文茵略有惊诧，稳住了声音在袖下握紧了双手：“皇祖母说得是。只是文茵初入府中，这些日子与官眷来往到底还是少的。还望皇祖母不要见怪才是。”

“来日方长。柔宁当日封侯与官眷来往便少。她是习武之人，不爱与官眷往来自是品性不同，想来你与她该是不一样些的。”太后捻动手中佛珠，语气却一折，“只是内眷往来亦如料理家事，左右有些分寸要仔细拿捏。你也合该仔细些。”

史文茵忙行礼：“文茵省得，谢皇祖母教诲。”

见她态度如此谦逊，太后容色这才稍缓，却又问起温国公府攒局一事：“这也算是温国公府老太君定下的习俗，年前与京中官眷系情。”史文茵只一一妥当应下。

太后这一问话，问得她时值午膳才回到府中。彼时姜维桢早见过陛下回府更衣，连小厨房都已开始准备午膳。

“皇祖母可是难为于你？”史文茵才更衣过来尚未落座，姜维桢便皱眉开口了。

史文茵只浅笑摇头宽慰：“太后娘娘左不过是问些府上料理的常事，连带着说起回门的事宜和温国公府上的宴请才耽搁了些时间。”

“只是如此？”姜维桢似乎察觉到史文茵略有隐瞒，追问了一句，果不其然看到史文茵垂眸略一犹豫才轻轻摇了摇头。

他长出一口气，肯定地说：“你这样晚回来，定然是祖母因情左右试探了一阵子。”

史文茵未言，思量了一阵子才问：“殿下可否为妾讲讲内宫之事？”她话音才落，姜维桢眉头直接成了“川”字。

史文茵也略皱了眉，缓了一阵子才说了因由：“——四殿下的程小夫人今晨见了李贵妃，太后娘娘便拒了她的觐见。后头便多留了妾一阵。”她说完看姜维桢神色还是犹疑，解释了一句，“殿下放心，妾没有多嘴。此事说来也是程小夫人与太后和李贵妃的事，轮不到妾来置喙。妾明白的。”

姜维桢听完才反应过来，忙摆了摆手：“我自是放心夫人的。只是皇祖母与李贵妃的事……”他略一犹豫，神色有些复杂，沉吟了一阵子，“夫人该知道如今父皇宫中后位一直虚悬，六宫之事如今尽由李贵妃料理。李贵妃其人略张扬，加上四弟和汾安王都养在李贵妃身边，皇祖母一直……”

姜维桢没有说尽，看史文茵点了点头才说下去：“四弟自也是明白这之中纠葛，因而也并未过分亲近过李贵妃。皇祖母也不曾将此事挑明。前些日子我便听闻李贵妃对四弟的程氏颇为满意，有意拉拢，皇祖母已然颇为不悦。我料四弟是清楚的，今日看来倒也未必。”

“眼下四殿下府中只有程小夫人一人得了名分，太后娘娘今日态度如此，只怕是要与四殿下——”史文茵略一思索。

“嗯。”姜维桢不置可否。

“殿下以为，此事四殿下不知吗？”史文茵稍一犹豫，还是问了出来。

姜维桢目光微变，看向史文茵，等着她开口。

“殿下既能打听到李贵妃意欲拉拢程小夫人，四殿下当真能一无所知吗？”史文茵先行礼示歉才缓缓说。

姜维桢神色微缓点了点头：“夫人与我思量不差。”他稍顿，“四弟在朝中行走，与御史台官员来往甚多，定然知道此事。他虽素日与汾安王左右来往，却并不是张扬冒进的性子，程氏如此明目张胆，若不是自己为之，便是……”

史文茵一悚，攥了攥手中的丝绢：“——如此试探，意欲何为？”她噤声，静静地看向姜维桢。

良久姜维桢才言：“程为马前卒，恐是李贵妃为虚实，试君心。”

史文茵皱眉：“非四殿下所为？”

“愿非。”姜维桢握住了史文茵的手，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顾虑，语气沉沉，“若乃四弟所为，则我后及六弟之势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