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过了午后阳光微敛，绕过回廊微起风，史文茵稍清醒了些，觉得双臂生冷。

先前的几位赏景的贵女已回到小厅，眼下这小片打理得格外别致的梅景前也就只有史文茵与裴微微二人。小梅林远几步有座小亭上题“凝寒”二字。

“裴姑娘，是有话与我说吧？”史文茵坐定便遣开了一直跟着她的裁雪和范夫人的丫鬟。

“王妃娘娘，你没生气吧？”裴微微犹豫了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问。

史文茵先是一愣，而后才无奈一笑：“裴姑娘言重了，我也无甚可与裴姑娘生气的。”

“青阳王殿下与我是幼时玩伴，你不生气？”这回轮到裴微微愣了。

史文茵淡笑，看向梅景：“那裴姑娘是想我生气？”

“当然是不生气好啊，可是——”裴微微犹豫，“娘子夫人们不都是这样吗？总是一听自家夫君有什么……青梅竹马幼时玩伴的……便生气了。”她说到“青梅竹马”“幼时玩伴”时略低了声音。

“若是为着这个，那只怕我一天是生不完气了。”史文茵笑了，“我是听闻过裴姑娘与殿下的青梅竹马传言的，若是生气，方才在小厅又何苦为难自己给裴姑娘好脸色呢？”

她说这话时心里确实有些勉强。大抵以她的性子，便是真的发火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的。

孰料说完裴微微倒是高兴了，抓住了史文茵的手：“那就好！”她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了史文茵，“我今天可担心了，那个程小夫人就想让我找你的麻烦呢。我刚才在那边看人画画，一直盯着史二姑娘呢，她要是过来一定……”

裴微微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史文茵骤然回过头来止住了裴微微的话头，怕吓着裴微微缓和了神色才慢慢问：“那多谢裴姑娘了。裴姑娘刚才说的程小夫人想让你找我麻烦，又是何意？”

裴微微反应过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颈项：“就是，来之前，我，那个——”她挣扎着说了半天最后才泄气，“程小夫人知道我跟青阳王殿下是幼时玩伴，就跟我说了些——不妥当的话。本来今天我是要来找您不痛快的。”

裴微微垂下头好半天才抬起，她突然握住了史文茵的两只手：“可是后来我反应过来了，程小夫人把我给哄过去了。您这么漂亮，我想报哄骗我的仇还没找到机会，不想让您再生气了……”

她越说越觉得心虚：“……我承认当时程小夫人跟我说的时候，我有点稳不住，感觉您有点……不配青阳王。可是后来我真的反应过来了。”裴微微抬起头对上史文茵那双宁静的剪水眸，又觉得沮丧，“您不要生气啊，我真的反应过来了——”

“我明白了。”史文茵看着面前拼命解释的直肠子姑娘，大约觉得好笑，一时忍俊不禁，“难怪大夫人说您心直口快。”

“您不生气？”裴微微眨了眨眼睛。史文茵点了点头，只觉得裴微微年纪要比她看起来的更小一些，孩子气很重，让人想逗逗。

她故意肃了脸色看裴微微有了明显的紧张之色才慢慢说：“我不生气，相反的，我很喜欢您。”

裴微微屏住了气息，听完之后才如蒙大赦笑起来。

那厢裴微微解了心结才辞了史文茵，这厢秦斯吟却恰在廊上撞上史文芩拌起嘴来。

“——史家姑娘？”秦斯吟抱着胳膊神情嘲讽地看着面前脸色慢慢涨红的史文芩哼笑一声，“亏你还想拿着这个夸口。史二老爷是个从三品的虚职，没有爵品。史家府上能出一个宗室妇已是天恩浩荡。自己拱手将到嘴的亲事送了，还想攀第二桩皇亲？也不看看府上有没有般配的爵品。”

她终于放下了胳膊一本正经地捋了捋自己衫子衣褶。史文芩一句话都对不上来，已是有些克制不住红了眼睛。

史文芩本能地不想承认。可是方才秦斯吟却句句都是实话。一桩皇亲都是天恩浩荡。她眼下心中的所有怨愤难平都怨不得任何人，只怨得她自己。

是她和于氏当初嫌厌了青阳王瘸腿；是她心心念念风流倜傥的四殿下；也是她不想把后半辈子许在一个瘸子身上。自设计史文茵承了皇亲后，史文芩不得不时逼迫自己想着史文茵于王府上的“难过”日子——她不能盼着史文茵过好。否则就是一遍一遍嘲讽自己过去的贪心让她自己为了攀附或许“更好”的四殿下，白白错过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大好前程。

所以回门那日，当她发现史文茵到青阳王府之后产生显而易见的变化，当她发现原来被她嫌厌瘸腿的青阳王居然处处顾着史文茵的体面，当她发现青阳王夫妇似乎真的恋慕时，她便不可自抑地产生了无名的愤怒。她在完全不顾及自己和于氏的脸面情况下狠狠顶撞了史文茵一番，尽管没有占到便宜又有什么要紧——她不能让史文茵用自己实际悠然的生活去证明自己过去选择的愚蠢。

那种愤怒甚至一直持续到了今日赴宴之前，她在来时，不止一次地想过再一次不顾及自己的脸面使史文茵难堪。可等她真到国公府，她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伪善：她就只想在国公府一众夫人姑娘面前拼命保全自己的体面。

她不想让任何人在这个场合上看扁她。

史文芩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到自己远比想象的要更卑劣一些。然而最让她感觉讽刺的是，在她险些又一次中了秦斯吟激将的小把戏将要失仪时，是史文茵帮着她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那句“在外头都是一家人。还望您压着点脾气莫让二夫人操心。”彻底击溃了史文芩故作高尚的自尊心，让她坐在那儿羞愧难当。

开宴后，她捻着史文茵帮她解围的糕点，明明史文茵就在她上首，而她却不敢往史文茵那儿投去一点点余光。直到此刻，史文芩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外表温婉的女子骨子里跟她的母亲同等刚强。她们二人，究竟……姐妹。

秦斯吟还做着姿态，一抬头却发现史文芩好像是真有些难过的样子，眼眶通红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

她跟史文芩自认识就争到现在，从来只见她气得跳脚的样子，还真没见过她现在这副泫然欲泣的难过样子。她竟有些无措，怔愣住半天没给声音，隔了一会才想起从怀里掏出绢子可还没来得及递，就听那头有个女声叫了句“程小夫人。”

再一抬头，回廊那头正是秦大夫人，而且已然看到她了，目光有些严厉。

这时候秦斯吟身边的丫鬟赶紧过来，拉着她就走。

秦斯吟一步三回头地看还站在那儿垂泪的史文芩。但最终，手中的绢子也没递出去，喉咙里的话也还是没吐出来。

“——这出戏，小夫人可看得高兴？”这女声温柔。

看着秦斯吟离开也正欲走的程沛棠闻声一顿，慢慢转过身来。

史文茵淡笑着站在她身后——方才正是她喊了那句“程小夫人”。

“嫂子可是有什么事？”程沛棠看着史文茵那副样子心里便厌烦起来，脸上堆着刻意的笑，生怕眼前面容沉静的人看不出来似的，“嫂子不陪着秦大夫人说话得脸，怎的出来了？”

都做得如此刻意了，史文茵怎会瞧不出来。可她偏不让程沛棠如愿，慢悠悠应了一声：“是方才出来与裴家姑娘散散，观观园中景色罢了。”她一顿，倒是仔细地看了看程沛棠，“裴姑娘性格直爽，当真讨人喜欢。”

“是吗？那嫂子和裴姑娘倒是可好好相处相处了。”程沛棠轻轻咬了咬牙，隐在袖下的手捏紧了。她在心里暗骂起裴微微来。史文茵看她的神情，语气倒是愈发松缓了：“小夫人与我是一样的思量。”

“既如此，自是好了。”程沛棠微微吸气，尽力控制着语气，“嫂子若是无旁的。沛棠这就先回花厅了。”

“程小夫人莫忙。”史文茵抬手止了程沛棠的动作，“小夫人怎知我没有旁的事情。”

程沛棠余光一扫，史文茵身后回廊，秦大夫人还未走远，她就是不情愿也不能发作，只好留在原地，神情却冷了，也不欲废话，一副等着史文茵张口的样子，可史文茵一开口就叫她变了脸色：

“——小夫人，你乃四殿下侧室，依礼该称王妃的。”她说话间仍笑着，云淡风轻的样子，“方才在花厅，小夫人出口是当着主家秦大夫人，我自也不好同小夫人讲白。”

她眼见程沛棠绷不住脸上神情便微微避开了身子，目光却锐利，姿态又端庄。这便是拿出了她在府上理事的威严来了：“区区宗室礼节。不过想来四殿下府上是没有主母也无人指教，小夫人不晓得也是合情合理。”

这话厉害，似一记利刃端端捅进程沛棠的痛处，激得她当即脸色发青。程沛棠甚至有些震惊，想她嫁进临昌王府来还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一本正经提及此事。史文茵怎么敢的？她不与她计较今日裴微微倒戈一事已是她宽宏不欲多生事。

区区一个史文茵……区区一个史文茵怎么居然敢如此对她？

“——不过今日是承着秦大夫人的面子，我也不欲因此与小夫人多计较了。还望往后小夫人多关顾些才是。”史文茵抚了抚鬓，看着程沛棠已显出狰狞的神情终于冷了神情。

她不过是还报今日席上程沛棠言语针对和利用裴微微一事罢了。想她温顺，还顶着王妃的名头不欲与人相争却也不能处处落了下风。她瞧得出来，这程沛棠从在太后处见她第一面起便横竖是看不惯她和青阳王了。

便是真因着程家本家在菖州的贪腐案子，仔细思量便也却也是没什么道理的：地方官员下狱流放的大案子是要先依着罪证报到审刑院备案，再由大理寺审理，刑部复核，最后是要交到陛下手里才能定夺的。便是季家舅父真跟程家结怨存了私心也要上下疏通，怎么可能不传出一点消息来。

当时青阳王在北境作战刚刚负伤，朝中因着他先前得势等着参季家舅父一本的人不在少数，缘何到今日也没听说过季家舅父在菖州徇私的风声？

史文茵想得明白：程沛棠本家获罪心里自是有些怨气的。若是不惹到脸上来，她原也不欲与一个正怀着身子的人起纠葛。若是不知道程沛棠想利用裴微微算计她一手，方才在小花厅程沛棠言辞间不敬，她也就过去了。

可既知道程沛棠原本的意图，她就是再善解人意，对这一而再再而三无端的恶意，也是忍不下去了。

裴微微尚未许婚，又与殿下是幼时之谊，年纪相当。何况东府裴家与太后有系。若今日裴微微遂了程沛棠的意思，她又不知内情当着那么些夫人姑娘的面答了话，定然传出闲话。

既有了苗头，成不成的两说，东府裴家和太后又岂会坐视不理？这就是存着要算计青阳王府的意思。程沛棠岂非是拿她当傻子蒙，还是打量她是软柿子好拿捏呢？

史文茵定定地看着面色微狞的程沛棠等着她开口。

程沛棠倒是厉害，很快就将那点子怨愤和妒恨压抑下去。她眼神还冷着，面上却已然挂上了笑，只是开口不免还咬着牙：“那沛棠，倒是要谢王妃娘娘赐教了。”

“小夫人客气。”史文茵轻笑，程沛棠如此收得住倒在她意料之外，“知礼乃其一。小夫人聪慧，不然往后可有的学呢。”

史文茵圆上了话头。她话音才落，裁雪适时上前禀了句要散席的话。

“——既如此，我便先行了。”史文茵应付了一句便准备回花厅。

将与程沛棠擦肩之际，她却听见程沛棠低声问，“王妃娘娘如此耀武扬威，是以为史家还能再出个四殿下身边的宗室妇吗？”史文茵一顿，反而觉得好笑。

她住了步子退开一步：“小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四殿下的事情自凭缘分，尚有太后娘娘、陛下和李贵妃操心。”她用手中绢子轻轻掩了掩自己的唇，“——反倒是小夫人自己身怀胎儿，合该多关顾自己才是。”

“——王妃娘娘，程小夫人，大夫人唤二位回花厅呢。”秦家的下人倒会察言观色，想来已是等了一会了，只是眼见着史文茵不欲再多言才上前打断。程沛棠神色不虞的紧，让开了史文茵直直儿绕过了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