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出了店门已是天有暮色了。史文茵提裙上车之际，那国公府的姑娘叫住了她，见礼之后问：“可问姑娘府邸？”

史文茵浅笑：“商人家宅，不足为言。”

裁雪跟在跟前皱了皱眉头。国公姑娘闻此言便心有不快，刚想讥讽一二句，又想起方才在店内做壁上观反倒惹臊的情景，便也没有逼问。

史文茵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福身道谢，堵住了国公姑娘的言语：“多谢方才解围。我一介民女，倒不好与您相交。往后若是借赖此事没得污了国公府的门第，还望您容谅。”

这样客气，国公姑娘倒不好再多言，干脆径自上车。

“姑娘，您为何？”裁雪一上车便问出了口。

“国公府跟史家不睦日久，在朝上也是政见不合互相攻讦。我若说出来，少不了要挨几句奚落才能全了国公府的脸面。幸而我素日久居闺阁，她是不识得我的。史家和国公府眼下都巴望着攀上风头正盛的宗室。若是晓得我与祖家的关系，定然闹个不可开交，平白落人话柄。何不瞒了去。将来我……想也不愁结交不上她了。”

“那您是怎么知道她是国公府的姑娘的啊？”裁雪又想起史文茵牵扯国公府姑娘的一辙，问了一句。

史文茵颇有些无奈：“看车架。你就只顾着看珠宝，她的车架后我们一步停在外头。那汇琳珍的人将我们晾了一会，我就是想不看见也难。”言毕她又叹了口气，“我这嘴皮子功夫到底还是不行，心里想想方才的事，还是不解气。”

裁雪闻此言笑起来，捏了捏史文茵的小臂：“哎哟，您的嘴皮子功夫可不是不到家嘛。原是该骂的，让您一说，倒似给那小蹄子讲道理似的。幸而那伶牙俐齿的东西一时没回声。要是回声，照着您那温文尔雅的话，今日就该我们没脸了。”

言毕她似乎是想到方才史文茵那番“惋惜”的骂法，笑得浑身都颤起来。史文茵佯恼，在车架上闹了一会，心绪倒是好了不少。 

季宁上来时，姜维桢手上的茶水已经温了。她稍一望就知道方才殿下是盯着那史家姑娘的车架走远，心里的不虞又窜了上来，躬身见礼时掩了心绪，语气却少不得冷淡一些：“方才的三个招待已经带下去打发了。”

姜维桢没回身，只淡淡应了，片刻之后才问：“你也是女子，你见这史家姑娘是何等心思？”

“心境晦暗——”季宁差点咬了舌头将“心智低愚”四个字喷出来，到底是转了话音，“——我看史姑娘怕是个没有野心又不懂结交人的。”季宁忍着不快，就差把“不堪为用”四个字写在脸上，幸而她垂着头，姜维桢也没有回身，仍旧淡淡应了一句。

季宁是想着姜维桢附和她说这被太后强塞进来的青阳王妃的低劣之处的。但是从青阳王派她打听这女子消息开始，就这女子的行径从不置任何评价。季宁自然是因着不快从没说过史文茵哪怕一句好话。 

在季宁看来，殿下即使是有了腿伤，该配的也是将门虎女或是权家贵女。史文茵虽是柔宁侯的女儿，偏偏父亲又是行商的，如今纵使封了乡君，也只不过是陛下为着全了心意补偿给史文茵受的。以她看史文茵哪里配得上乡君的头衔，又时常想着这女子性情沉郁。

她倒是知道这性情是有史文茵母亲过身和父亲失踪的缘故。但总是觉得这女子过于悲哀了。若是换了她，就算是双亲过身，也不会到这般田地，哀戚至斯的。她定会亲自面见圣上承袭爵位，走出一条康庄道的——若是换了她就好了。

季宁这么想着微微抬头看姜维桢的背影，却猝不及防对上了姜维桢的转身时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季宁却也心虚不已，慌忙低下头去。片刻之后她才听到姜维桢的声音：“挑两套金玉头面送到吕府去，就说汇琳珍赔罪，贺她及笄。莫差了旁人，你亲自去办。”

季宁这才抬起头来。颇有些不解，却见姜维桢一手持扇，扶着四轮车扶手，望着她眼神微妙。这就是不容置喙的意思了。季宁只好咽下自己的话音，黯然退下。 

柔宁侯去后史文茵也跟着搬出去，府上没了来客，实在冷清。这几日史文茵回来眼见是又添了人气，晨起门上来报说汇琳珍来人，倒是打了许久不迎宾客的宅子下人一个不及。

“姑娘客气了，哪里值得上两套头面来赔罪的。”史文茵拢了拢肩上披帛，浅浅一笑，“本就是小事，您肯上门就已是全了心意了。与其赔给我，倒不如将这好成色的东西赔给国公府。”裁雪正进来上茶，眼见那姑娘喝了一口，神色微变，笑意深深退下去。

史文茵脸上倒是多了些歉意，饮下口中茶水才解释道：“这是莲子芯茶。眼下暑热逼人，泡来清心解暑是好的，我惯喝得稍浓，大抵是苦了些。还望您海涵。”

言毕她叫人送上了蜜渍杏脯，打量着面前掌事打扮女子的神情稍缓和了才张口：“‘客配货’那话说是笑我。原该是开罪了国公千金。眼下国公府大公子正辖管着商赋一事，恐难为你们倒是不好了。”

“多谢姑娘牵心，自然是一应要送过去的。”季宁看着眼前仍旧打扮素净的史文茵，抚了抚鬓，“不少了国公府，也不能少了您的。进了汇琳珍的自然都是客，我们素来也没有扒高踩低的招待，否则如何能将生意做起来。这次属实是下头人挑进来的人失了本分，您不介意便好。东西您还是要收的，不然我也没法子交代。”季宁笑了下。 

史文茵却还是将一个锦盒推了过来，是足金红宝的那套。

“虽是赔罪，这么好的成色还是礼重了。便是我收了也不敢戴出去的。我就留着这套珍珠头面，素日里还用得上。”史文茵说着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眼下正是热的时候，您不如避过了这一阵子再回去。恰好您来了，我也有桩小事麻烦您的。”

她说着从手边拿过了一本画册：“我大抵是今年冬上备办婚事。此事合该由我祖家来张罗的，可眼下家里就我一个，便也不能多在意女儿家的颜面了。”

季宁翻开那册子，是一整套画在纸上的头面样式，连尺寸和材质工艺都标明了，她心里颇有些吃惊。

史文茵垂了眉眼：“我是闲来无事画的，倒是为着这几张画儿翻了几页书学了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一整套东西想着出嫁时候用的。原来母亲在时怕交到做首饰的庄子上招闲话，眼下是什么都不怕了，干脆托付给汇琳珍。望您能全了我这个心愿才好。”

季宁一时怔愣，看着眼前娴静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