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史文茵幽幽叹了口气：“明儿可要变天了。”她手上使了些劲，心里有些发堵，直直地望着他：“若非我知道骨伤变天时要难受，殿下没想着与我说，是不是？”

“——不是。”

姜维桢还是解释了一句，只是底气却轻。他半天没听见史文茵回，一抬眼，史文茵突然站起身子来走近了他。姜维桢未及预料被抽走了手中握着的书，吃惊地向史文茵看去。

史文茵直接避开了他的视线。她不光把方才姜维桢手里捏在手里装模作样的《虎铃经》，还有一本他常翻的《太白阴经》抄本也一起收到了她的妆台上。

史文茵用了力道关了一下妆奁抽屉发出动静，摘下了自己的耳环，心里有了些轻微的恼意。

她与姜维桢同吃同眠，岂能不明白他有意在回避自己腿伤的事。有心事不与她说是他们二人交心尚浅，自己不适还不与她说却是逞强。她是不通医术，却也知道骨伤出瘢只怕是时时难受着，姜维桢却什么都不与她讲。她连他何时不适都不能知道。她既嫁了姜维桢，便是想着经营府上好好过日子的。姜维桢便是有个什么她也都认下了。

没有妻子不希望丈夫待自己好，她也一样。这却不是希望姜维桢事事都自己担着。

眼下看来，她的心防倒是松了，姜维桢却还没能跨过那一步。

史文走近姜维桢，看他闭着眼睛，心里知道他是在假寐却还是放轻了步子。

“……殿下。”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姜维桢还是假作入眠不说话。史文茵叹了口气，心里无奈起来。她伸进被子摸了摸他腿上已经温凉下来的蚕沙，轻手轻脚掀开被子装回了瓷盒当中，又替他系上了云袜压实了被子。

史文茵握着瓷盒的手提，远了几步注视着姜维桢，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妾今夜，去睡厢房。”

言毕便转过了身子欲出内间，手还没摸到门框就听到姜维桢声音：“好端端的，睡厢房做什么？”

史文茵顿住步子一时失笑，稳住了神情才缓缓回身，明知故问：“妾还以为殿下睡着了。”

姜维桢语塞，只摇了摇头不答，只是看着她：“厢房怪冷的。”

史文茵捏紧了提着的瓷盒手提才止住脸上压不住的一点点笑意，觉得姜维桢像孩子似的：“殿下觉得妾不亲近，什么都不值当殿下开口，妾自然不敢来讨殿下的嫌。”

“我何时觉得你不亲近了——”姜维桢脱口而出，说完才反应过来史文茵是说他不与她说伤势的事情，微皱起了眉，登时有些烦闷。

史文茵终于又走近了，语气和缓含了些无奈：“殿下若是觉着妾亲近，就算不与妾说心事，也不会不让妾知道腿伤不适的。”

姜维桢对上了史文茵那双温柔的眼睛，心中骤然有些发胀，只是看着她，张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殿下啊……”史文茵轻轻叹，“妾想，天底下恐怕没有妻子不希望夫君善待的。若是只以此为尺，殿下恐怕是天底下最出色的夫君。”

她放下了手上的瓷盒，坐到了炕边。

“殿下待妾很好。可若妾不同等报之，只怕是连眼下的善待都受之有愧。”她抚上了被面，“妾不求殿下与妾交心，只求殿下若是不适，总要同妾说一句才是。妾既嫁了殿下，从来就是想着与殿下长久的。便是殿下有什么妾都同等受着了。殿下却连身体不适都不与妾说。思来想去，只怕是殿下心里并不以妾为妻，才不愿让妾晓得。”

史文茵声音平静语气缓缓，姜维桢却听出些委屈。他沉默良久，皱眉垂眸，却说了一句令史文茵极为意外的话：

“嫁我，从来都是委屈。”

“一年前的北境鹰哨谷，西厥戎部偷袭。我带兵追击，误判形势，两千将士受了埋伏。”姜维桢不去看史文茵，只是垂眸看她那只搭在被上的素手，声音低沉，“——那仗惨胜，是拿将士的命堆起来的。北境严寒，将雪之势，吹过来的风里都是血腥味。那日戎部主将是爵公苏赫巴寿的儿子，此人疯子似的嗜杀。搏到最后战场一片血海，最后回营的只余二百人。”

史文茵抚上胸口，听着姜维桢的声音心中一阵闷胀。

“——军医那时便说我的左腿断得彻底，往后便是恢复，也绝无上马作战之可能。只是若是即刻启程回京，兴许还有得救。”

姜维桢终于抬眼，看着面前满眼震惊疼怜的女子，安抚似的覆住了她的手，和缓了语调：“——可是比起伤腿，多少将士没了性命，腿又算得了什么？我决意不返京，打退戎部进犯。足足拖了近三月。那时便是想着，此生要孤独终老。”

姜维桢想到那些于他而言暗无天日的时光。于他而言，将帅不能与战士同死是大耻。当日劫后余生的悲恨历历在目，他语气难免沉重：“——于将帅而言，不能作战如同塌天。可是于宗室于夫婿而言，行走不便又何尝不是？”

“朝臣不能任一个瘸腿有损威仪的宗室争储。朝臣尚且有此顾虑，更休提要将各家疼宠的女儿嫁我一生。”姜维桢苦笑，“宗室婚姻，从来利益为上。进，我已无继任可能；退，今生腿伤都无自如行动可能。如此，嫁我如何不委屈？”

他自嘲着摇了摇头，拍了拍史文茵的手。

“我断腿消息传来，你妹妹的外祖就急着进宫见祖母来换你。你白白受了利用嫁进来，不嫌厌我已是难得。你我同乘马车我尚且不能伸手相扶，还要你左右搀扶。接下去半生如此——”姜维桢抬手，极轻地抚了抚史文茵的颊侧，“我是明白的，你是嫁给了我，不是该我的。”

他缓缓笑：“人皆说娶妻买马，我却不是这么想的。你这样多思，若是因我成了深宅怨妇，只怕我也要后悔应了祖母，将你娶进家门了。”

他望进史文茵眼中，抚着史文茵的温软颊侧，喉咙里像是梗了一团绢帛，心里愈发堵胀，才及撤手又被史文茵握住。

眼前女子静了良久，才缓缓道，“殿下现在后悔也有些晚了。”

她抓着他的手，猫儿似的挠了挠他的手心，声音轻轻的：“旁的事也算了，唯独腿伤不适这一件，殿下不可不与我说了。”她叹气，看着姜维桢，眼底水色被烛火一映，波光粼粼的。

“这件事，本王允你。”姜维桢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史文茵的额前碎发，“本王允你……”

他一伸手揽住了向他靠过来的史文茵，下巴顶着她的发顶，鼻端全是她身上那股子木质暖香，也软了声音。

史文茵耳朵贴着姜维桢的胸口，隔着中单耳下是均匀的心跳，她不自在地伸手捂了自己的脸。姜维桢略一低头，看到史文茵红起来的耳朵不由失笑，玩似轻轻顺着她的耳廓捏了捏她的耳垂。

孰料就这一下，史文茵立马捂着耳朵猛地坐了起来，很是震惊地看着他。

姜维桢也是一愣，稍一打量脸上泛起绯色的史文茵很快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睛咳了一声：“咳，时间实在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更衣，明儿早上还要回府上的事儿呢。”

史文茵如蒙大赦，红着脸快步出了内间。留姜维桢一人半靠在床榻上遮着眼睛缓神，久久他才深深吐纳。

方才他妻子粉嘟的耳垂衬着雪白的颈，波光潋滟的双眸……姜维桢放下手臂认命地叹了一气，鼻端却似乎还盈着那股暖香。